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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5章 雲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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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5章 雲榮

班賀回信到時,陸旋收到知州的邀請,底下人沒來得及將信交給他,便匆匆出了門前去吃頓便飯。

說是便飯,其實是一場大席,席上匯聚了當地大小官員、士紳、舉人,各個在地方有頭有臉的人物。京官年底還能有幾日假期,能回鄉探親,地方官員就沒那些好事,除夕當夜都得在衙門當差,正好借此機會一同相聚,彼此間加深聯系。

舉人雖還不是官,但已經有了為官的資格,早晚有一日金榜題名,高中登天,就算遲遲不中,只要上下打點,疏通關系,熬到一定年頭也能有機會為官,到時候便是同朝僚友,還不得早早結下關系?這些個讀書人彼此攀附恭維,一派和諧。

跟在陸旋身邊的幾個隨員也得了機會回來,在這樣的酒桌上終於一舒面對粗俗兵丁的憋屈,觥籌交錯如魚得水起來。

武官們同坐一桌,陸旋這京城派來的將軍被供上首位。把柄在人家手裏捏著,在場的都沒了一開始的敷衍,開始敬酒巴結。

陸旋隨便應付了幾個,再之後只舉杯不飲酒,自顧自吃菜填飽肚子,連應付的意思都沒有了。

從府衙回到營裏,見到底下人放到桌上的信,信封上班賀二字濃墨揮就,陸旋席上喝的酒全部蒸發成汗,從毛孔裏散了出來,清醒得像是剛在冰水裏紮了個猛子。

他迫不及待拆開信封,在床邊坐下,紙張拈在指尖輕薄脆弱,撚著寶石也沒這樣小心謹慎。班賀一手好字筆筆利落,在他眼裏卻好似成了花,一朵挨著一朵綻開,寫了什麽都要記不得。看到那句被劃掉的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”,嘴角的笑意定了居,說什麽也不肯消減半分。

營房裏成日練兵練武,唯一的娛樂消遣,或許便是比賽射靶,時間一長也沒了樂趣。收到這封信毫無疑問是驚喜,多日以來郁結於胸的各式麻煩一揮而散,一如多日積雲的天驟然露出明日,豁然開朗。

想到眼下這件還未解決的差事,陸旋有些等不及,只想著早點結束才好。辦完差事回京述職,再不濟也能在京城待上幾天。

寫信那會兒還想著京城只是“能待”,收到這封信,知道有人在等,去京城便成了回京。回到那人身邊的渴望與牽絆的眼前事在心裏磋磨,方明相思之苦。

盯著信看了好一會兒,不舍地將信紙折疊,捏在手裏不肯放下。從看完信的欣喜中掙脫,陸旋目光著於眼下,招撫之事也要同皇帝通氣,那可不是他能做主的事。

兵部劄付上沒有明確寫出,那些話都是皇帝與他單獨會面時所說,言辭隱晦,沒有明確的指令,即便皇帝真是他所猜測的意思,憑他的身份也無權授職,陸旋索性寫了一封奏疏,上呈皇帝。

奏疏有著嚴格格式與各式避諱,陸旋雖然讀過一些書,官場上的規矩卻實在匱乏,提筆不知如何開頭,想起那幾個隨員應當能幫上忙,院上當差的少不了幫知府處理公文一類的事物,要來了當然得物盡其用。

於是他找上那幾個隨員,讓他們擬一份奏疏出來。這是那些文官的專長,候補州判斟酌詞句格外仔細,一句句潤色,交到陸旋手裏,掩不住得意之色。陸旋點頭謝過,拿回房裏,沒有原樣采用,而是照著格式自己重新寫了一份,交給手下人送入京中。

第一份奏疏遞出去,走的是官府文書專用的通道,耗時能比尋常書信短不少。完成這樁事往回走去,正瞧見何承慕站在門外愁眉苦臉,陸旋腳步頓了頓,上前問了一句發生何事。

何承慕聞聲轉臉看向他,捧起手中窯神:“將軍,窯神早上從床上摔下去了,跑起來比昨日慢了許多,我憂心它是不是崴了腳?”

被今早變故嚇到,他始終小心翼翼,給陸旋看了一眼便收回懷裏,隨著低頭雙肩垮了下去。

一只老鼠能崴腳?陸旋盯著窯神看,那雙精神的黑豆眼一眨不眨與他對視,鼻子兩側胡須不停抖動,時刻嗅著周遭氣味變化,看起來還算活絡。但再細看,灰色毛發間多了些斑駁的雜色,被皮毛覆蓋全身因而老態不顯的獸類,也會在這些細枝末節裏透露出生命到了哪個階段。

他們相識數年,幾乎不曾註意過這件事,那日班賀的驚嘆才提醒了眾人,窯神是一只活不了多少年的鼠。它的壽命在同類中出類拔萃,已然算長壽,是鼠輩中的壽星公,但相較於人終歸太短,何承慕早晚會迎來那麽一天。

“年紀大了,是會有些腿腳不好。”陸旋平靜地說。

何承慕不願面對:“可它還能吃能喝著呢。能吃能喝就是能活,我奶奶告訴我的。”

陸旋點頭:“嗯。往後註意點它就是了,別讓它爬太高,也別亂跑。”

“誰不知道它就好到處跑,誰看得住它?”何承慕把窯神揣進懷裏,低頭嘆了口氣,“我從地下逃出來時說過,會把窯神好好供養著,哪怕它徹底走不動路,徹底斷了氣……”

話未說完,只是這樣想,都覺得難過。何承慕看著現在的窯神,就像看到當年尚在人世老態龍鐘的奶奶,不敢去想失去窯神陪伴,他該怎麽辦?

“別想太多,現在窯神不是還好好的。別虧待它,吃好喝好,想做什麽就做什麽。”陸旋對生死這件事沒有太好安慰人的話,他失去親人時太過突然,此前從未有過相關預想,慘案發生之後疲於奔命,根本來不及悲傷。一段時間後他才慢慢回過味來,失去至親的思念悲痛深入骨髓,只是幸好那時身邊有一人作伴,體貼慰藉,才叫他不至溺於傷痛中。

兩人俱是沈默,忽然想起另一個人,陸旋問:“袁志呢?”

“不知道。”何承慕暫時放下傷感之情,回話表情有些茫然,“聽說,他經常趁外出往村子裏跑,給那姑娘送些藥,還有吃的。是不是又去了?”

那名叫方束禾的姑娘,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奶奶,容貌生得漂亮,村裏年輕姑娘沒一個比得上的,只可惜命不好,父母早亡。在鄉野村民眼中逃不了與災煞沾些邊,因此不受待見,從小到大只有一個關笙娘願意同她玩。袁志上門去送藥,還被關笙娘給罵了一頓,心裏不知道多憋屈,只能忍氣吞聲不跟那女人一般見識。

不過也因為他的魯莽之舉,方束禾在村裏處境有了些許變化。

親眼見到束禾被人用鞭子抽打,部分村民良心不安,總算放下敵視,姑娘媳婦們上門幫襯,同她說些話,邀她一起看繡花的花樣。可也僅是如此而已,人心叵測,總有些無端的惡意偏見,以及無論如何改變不了的死板固執,完全消除那些人心中對“鬼婆子”的惡意幾乎不可能,能有一點起色就算萬幸。

這會兒兩人口中談論的人從營外回來,面上放松,迎面見兩雙眼睛盯著自己,袁志停下腳步,站直了:“將軍。”

“你去村裏了?”陸旋一點兒也不拐彎抹角。

袁志猶豫了一下,痛快承認:“是,我去看看方姑娘的傷勢。將軍,那村裏都沒幾個好人,我們村可比這裏好多了,要是有個什麽孤兒孤女,鄰居還會照應呢。”

何承慕聽他說這話,古怪一笑:“你是不是想,要是方姑娘住到你們村去,那就好了?”

“對呀!那麽個心善的好姑娘,要是在我們村,那媒婆都要把門檻踏平了……”袁志忽然回過味來,雙眉擡高了,“小何,你什麽意思?”

何承慕笑得雞賊,沖陸旋擠擠眼:“我就說,他是看上人家姑娘了。那幾鞭子挨得值,不痛不癢的,還能得一漂亮媳婦。”

“你找打!”袁志舉起拳頭,腦子裏卻想著媳婦二字,霎時紅了臉。

對,他們老大不小了,總不能一直打著光棍,得討媳婦。但……他們這樣,真的討得到媳婦嗎?陸旋對此抱有懷疑。

陸旋寄回的公文不比尋常信件,幾日便送到了皇帝案前,奏疏上寫的內容直白,討要空白的兵部任書,像是他會說的話。

招撫那些匪徒是慣常用的手段,比起打仗勞民傷財,可接受範圍內給出一定程度好處可以避免傷亡,無疑是優解。

趙懷熠沒有多猶豫,給兵部下達指令,將兩份空白的委任書送到陸旋手裏。若是陸旋能成功招撫這些匪徒,領頭人至高任一個地方都司不成問題,但名額不能多,最多兩人。

餘下低階武官任命,就靠他自己去謀劃了。

張全忠低眉垂首上前:“聖上,太後請您去禦花園,說今日臘梅花開了。”

趙懷熠嗯了聲,問道:“太後宮裏火爐燒起來了嗎?”

宮裏的火爐是當初大司空孔芑多在世所設,命名簡略,功能卻不一般。燃著炭火的爐子煮沸熱水,冒出的白色熱氣順著沿著宮殿鋪設的數條管道到達各處,滾燙管道包裹宮殿,內部溫度可以在短時間內升高,冬日便不覺得冷了。但這火爐極其費炭火,趙懷熠自登基以來不曾啟用過,卻怕太後受寒,宮裏只有太後所居住的宮殿才能啟用。

“早早燒起來了。”張全忠說,“那火爐不曾斷過,燒了十來天,太後宮裏暖得和初夏似的。只是門窗不能大開,太後覺得悶,今日命人熄了爐子,去禦花園賞花透氣。正好見到臘梅,想起聖上了。”

趙懷熠站起身,拂了拂衣袖:“走吧,去禦花園。”

皇宮內的禦花園冬日也能見到不少盛放的花,各地進貢而來的植株經由頂級草木花匠布置栽培,四季漸次開放,形成截然不同的景致,適應寒冬的品種綻放著紅的黃的花,點綴幾朵未被吹落的雪,凜冬裏別有一番滋味。

幾株臘梅不用特意修剪,立在雪景裏伸出曲折枝丫,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工筆畫。濃郁的香味從枝頭上散開,三丈開外便覺香氣撲鼻。

嗅到隨著冷風襲來的臘梅香氣,趙懷熠也見到了坐在太後身邊的人。

那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,生了張如滿月的臉,杏眼秀眉,口鼻小巧,觀之可親可愛,坐在太後身邊不算拘束,手裏還抱著太後平日使用的鎏金暖爐。

前進的腳步停下,沒了繼續上前的意思,趙懷熠擡手示意身後內侍不要出聲,正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,卻被耳清目明的太後先一步發覺。

“皇帝既然來了,為何要走啊?”華清夷聲音和緩,身旁的小姑娘聞聲立刻站起身行禮:“榮兒拜見陛下。”

趙懷熠看向她,恭敬一禮:“母後。兒臣沒有要走,只是想吩咐他們,給母後做些茶點來。”

華清夷摟了摟身旁的華雲榮,對趙懷熠招手:“來,坐到母後身邊來。”

“太後未告知兒臣,榮兒也入了宮。”趙懷熠目光落在華雲榮面上,並未露出不喜。

華雲榮雙眼不知往哪兒看,只好看著姑姑,在皇帝的註視下微微往後縮,臉頰便更圓潤了些。

她也不知道,這位皇帝表哥也會來,召她入宮分明是說為太後伴駕。

太後笑起來:“原本是不打算打擾你的,我一個人悶得慌,便召她入宮陪我,見到臘梅開得這樣好,也不知明日會是怎樣,便派人去請你了。”

趙懷熠笑著點點頭:“母後心中惦記兒臣,兒臣豈敢辜負。”

“榮兒近來字寫得越發好了,我讓她給我寫了幾個福字、壽字,也給你看看。”

趁著太後母子說話,華雲榮迅速舔了舔留在唇上的蜜汁。舔完才想起唇上被母親抹了胭脂,不由得憂心起吃了胭脂會不會中毒之類的事來。

見內侍拿出那幾幅字,那點憂心便立刻拋至腦後,眼巴巴看著太後,面上被一種名為獻醜的情緒催出兩朵紅霞,幾乎能與枝頭臘梅一比。

“是不錯。”趙懷熠說。

簡短的三個字,讓華雲榮面上的紅霞慢慢褪去,同時也松了一口氣。

姑姑與父親他們想什麽,華雲榮心裏再清楚不過,姐姐也曾是寄托他們希望的那一個。

可這位皇帝表哥只會讓她心生敬仰,如同供在神壇上的像,仰慕、喜愛,卻知道觸不著,飄在天上的雲似的。

那張俊美的面孔對她露出微微一笑,勝過她所見的每一處景色,眼睛裏卻從未裝下過她。

華雲榮也跟著笑起來,被吃掉一點胭脂的唇讓趙懷熠忍俊不禁,說道:“以後,少抹些脂粉。倒像是裝大人似的。”

說起來,這位表妹似乎八九歲就長這模樣,現在也沒多大變化。

若是別人,趙懷熠或許坐下沒多久就要找借口離開,既然是榮兒,那就再坐一會兒。

華雲榮抿著唇,杏眸瞟向華清夷:“我聽人說,太後從不愛塗脂抹粉,美貌天成。我倒是想和太後一樣,可太後是第一美人,我生得又不美貌,塗脂抹粉也是東施效顰,讓陛下見笑了。”

“誰說你生得不美貌?”華清夷嗓音威嚴,“榮兒是我的親外甥女,豈有不美貌的道理。”

“太後不必安慰榮兒了。常言道,腹有詩書氣自華,榮兒只好多讀些書,得一個才名總好過即無才又無貌。”華雲榮笑容恬淡,左頰顯出梨渦,自嘲一番,並不為容貌不如人而自慚形穢。

“瞧瞧,這才是教養得體的小姐。腹有詩書,才情遠勝容貌。這份心性氣度,連我都不見得有。”華清夷看向趙懷熠,意味深長。

趙懷熠笑著道:“榮兒喜歡看書,那就賞些宮裏的書給她吧。”

離開這座守備森嚴的宮廷時,華雲榮帶著一摞被沈香氣味熏透的書。

木香與暖爐的火氣讓人昏沈,忍不住擡手掀開一點布簾。

“唉。”

馬車內響起一聲輕嘆。

若是可以,她再也不想進入這個地方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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